早餐里的乡愁

半夜躺在床上突然想到了豆浆,油条。想着想着就流口水了。在这里每天早上吃bagel, 吃omelette, 吃得心里空空的没有着落。幸而纽约还有水饺。更幸而我当初没有去UIUC或者Ohio,不然以我如此固执的中国胃,在那些地方,大概撑不了多久就得逃。

不过更想念的还是豆面碎。家乡方言里没有粉丝这个词,一概称之为面,比如我们有一种类似四川广西等地称为米粉的物事(这也是一个浙江方言,东西的意思),我们就叫“米面”,那是我们当地中午的主食之一。我们中午从不吃米饭,或者吃汤米面,或者汤年糕,或者小麦面(就是普通话里的面条)。后来在北京,中午在食堂我也从不吃米饭,只吃打卤面或馒头,每每引得同事惊呼,何来这个浙江人也如此偏好面食。

如果一定要把“豆面”称为绿豆做的粉丝,我也不反对;但是其实豆面和粉丝、米面和米粉还是很有一些不同的,大概要比小麦和大麦之间的差别还要大。那种口感,只在浙江才有,或者更狭隘一点,大抵只是宁波以南,温州以北,浙东南群山环抱之中那一片没有多少人听说过的土地——对于我来说,那是一切温暖的源头,所有旅途的出发点和目的地。

豆面是暗绿色的,小时候总开玩笑说像鼻头涕(鼻涕)。通常和骨头放在一起煮,煮熟之后带了点透明晶亮,这就是“豆面碎”,我的最爱。家乡街头到处都是小吃排档,每家店门口必定煮着一大锅的豆面碎。小时候和表弟一人拿一个钢精锅跑到巷口,一个锅装满豆面碎,一个锅装满油条花卷,两个人欢欢喜喜地捧回来,就是一家人的早餐。

油条也是家乡的好。毕竟这本来也就是杭州特产——临安的人民恨秦桧,把他捏成小面人放在油锅里炸,于是便有了油条(小时候在西湖边上看到跪地的秦桧王氏,我也是愤愤地去吐了口水)。北京哪里有什么真正的油条呢。

还有那热气腾腾的小笼包。上初三时每天早上去一家国营的饭店吃早餐,先要花钱去买一种竹片做的代币,然后再拿代币换自己买的东西。时间久了,那些竹牌都变成了褐色,像用久的竹蒸笼一样的颜色,叫人看了就有食欲。

北京的所谓杭州小笼包实在太难吃了,虽然那些日子每天早上我也总是一吃就是一笼,但那样的狼吞虎咽实在是夹杂了些行为艺术在里面:囫囵吞枣般吞下去的不光是包子,还有一种隐晦的nostalgia。

只是那时的乡愁是淡的,不自觉的,容易忘却的,而现在隔了一片重洋,乡愁漫化成对整整一个大陆的思念,便像纽约瓦蓝瓦蓝的天,浓得化不开。习惯了灰蒙蒙的北京之后,北美天空那种不加节制的蓝是一种惊心动魄的震撼。

而现在的乡愁更是杂乱的,斑驳的,没有逻辑的,枝桠横生的,指代模糊的,时间和空间纠缠不清的——时而指向中国文化里青石小巷的江南意象,时而是邓丽君式的对小城的诗意想象,时而是对八十年代的、夹杂少年记忆的文化怀恋,时而是一个在北京和上海漂过许多年、现在又漂到纽约的“飘一代”对县城的朴素怀想。

这还不算对北京的思念。你没发现,我对北京的那些数落,其实都透着隐秘的温柔、快乐、痛和苦涩?那更是一个让我想得快要发疯了的城市。虽然我对每一个人说——从前和现在都在说——它又土,又脏,又乱,建筑难看,空气污浊。

昨夜在MSN上碰到一个朋友。他在美国呆了两年,西化得厉害,刚回国那阵经常跟我抱怨不适应,无论北京青岛成都,总是没美国好。我便建议他去上海工作,我想那大概是中国大陆最能让他接受的城市。后来他真的去了上海,这才稍稍解了乡愁——对美国的乡愁。

他问我是否喜欢上了纽约。我说我一直都挺喜欢的,只是,总没有对北京上海那么喜欢。他说他每次回美国总是觉得亲切。我说我大概永远也不会。那种亲切,我永远只会在中国才会有——无论是北京或上海,台北或香港,或者任一个地方的一个小城,一个镇,一条街,一个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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