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去看了一场舞蹈。一个近乎赤裸的男体无声的一场戏。挣扎。纠缠。撕扯。最后蜷成一团被未知的力量包裹。漆黑的舞台上只有一束光。被缚或者挣脱、升华抑或被吞噬已经不重要。也许我加入太多自己的想象。我看得手指发冷,坐在剧场里久久说不出话。相比之下,上周看的林怀民,只有美感,但没有这样的震撼。
2.
散场出门,同行的朋友开车回新泽西,我去坐地铁。一时兴起,决定走23条街去时报广场吃吉野家。一路春风沉醉。我走过一对对手牵手的男人,走过昏睡在街头的流浪汉,走过一间间狂欢的夜店,走过一张张精致的面孔,走过像水泥墩一样的纽约时报新大楼,走过氤氲的霓虹灯之后,突然明白,原来我正在越来越喜欢越来越喜欢这个每分每秒每分每寸都存在于超现实中的小岛。
但,好像还没有到爱的程度。
3.
Stay or to go?
这是点餐时收银员必问的一句,是在这里吃还是带走。
但这也是时刻存在我,和这城市、这国家、这片新大陆千千万万异乡人心中、一直找不到答案的问题:是留下来还是走?
一开始,听到这样的问话总是一阵惊惶,仿佛是在中餐馆打黑工的偷渡客突然碰到移民局官员的临检。
所以,也不自觉地躲避和国内朋友的接触,因为每一次聊天,总要被问起何时回国、未来计划这些我一直逃避面对的问题。
不过后来,把心一横,也慢慢习惯了每天接受stay or to go的拷问。
我曾经问一位在美国住了20年的71岁的老画家,有没有settle down的感觉。
我永远忘不了他的回答,他说,没有,我还是想回去。
4.
很罕见地,没有想念北京。
想念的是江南。
只是因为吹了一天的春风,只是因为白天在中城看到好多开着白色小花的树。
我一直带着一点点浙江人的骄傲,固执地认为西湖是中国最美的地方,是自然和人文最伟大的交融。
也想那座温和的淳朴的总是脸色平静两千年来总是那样淡然中带着一点点清高的浙东小城。
突然很想去淋一淋那曾经无数次把我的少年时代淋得透湿的细雨。我突然觉得语言的无力。江南这个词,怎么翻译呢,怎么跟这些美国人解释呢。我怎么跟他们说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怎么说草长莺飞,怎么说青石板、油纸伞、吹面不寒杨柳风呢。
5.
在Youtube上,看到一段杜克大学中国学生的反藏独集会视频,背景音乐是我的中国心,刚听了两句,我就哭了。
前一天,看三藩的集会照片,满目的红旗,真有说不出的美,也哭了。
国家,政府,民族,宗教,语言,文化,自由,民主,主义,故乡,异乡,媒体,政治,身份……这一切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在纽约,不同种族的人们一共使用150种语言,NYPD的警察中有来自142个国家的后裔,有接近一半的纽约人出生在美国以外的地方,地铁里的告示张贴六个语言的版本,报摊上有十几种语言的报纸,医院和法院提供的语言服务细分到普通话、广东话、福州话、闽南话、客家话、台山话。
在纽约,我遇到大陆人、台湾人、香港人、从大陆偷渡到香港的中国人、把大陆称为祖国的台湾人、把中国当成敌国的大陆人、越南华侨、缅甸华侨、马来西亚华侨、印度华侨、同时认韩国和中国为母国的中国朝鲜族、混了七八种血自己也搞不清的华裔艺术家。
种族大融合么?可是,即使同是中国人,大陆人和台湾人之间也有一堵墙,新移民、搬出中国城的第二代ABC和留学生之间也有根本无法交流的障碍。即使同是新移民,练功的、民运的、蓝营的、绿营的、拥共的、拥台湾国的、拥中华民国的,彼此之间也水火不容。
概念的解构、重构,秩序的瓦解、重建,熔合、对立,放逐、被放逐……但这还不是终点。
角度的改变带来新的视野,但也带来新的盲点,这是背井离乡之外的另一种痛。
所以我知道,我哭,并不完全是因为想念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