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爷爷是一种奇怪而有趣的动物,他们和另一种叫做奶奶的动物生活在一起,构成了小孩子最初的生活图景中的重要一幕。对于小孩子来说,父母代表着力量和蓬勃向上,是社会呈现给他最端正的一面。而爷爷和奶奶呢,他们代表着睿智和衰老,以及一种最终极的依靠。

很多爷爷都会有一些有趣的故事,比如说我的爷爷。

我小时候最引以为傲的一件事情,是我有一个独一无二的爷爷。他是一个木匠,而且是一个受人尊敬的木匠,村里所有的人见了他都会必恭必敬地叫他“老师傅”。爷爷住的老房子里专门有一间木工房,里面放满了各种各样希奇古怪的木工玩具,地上则堆满了锯末屑。小时候那里是我的天堂。每次我一到爷爷家就钻进木工房半天不出来,找一块废木头煞有介事地用锯、刨、墨斗比比划划,耳朵上还学爷爷架一支木工铅笔。

和所有那个时代的老年人一样,老木匠是一个极其勤俭的人。那个时候乡下用一种土黄色正方形的草纸,我上厕所的时候往往一抓就是好几张。爷爷就会心疼得喊,少拿点啊,半张就够了。这个时候奶奶总是会以我的佑护神形象适时地出现,站在我这边,教训爷爷太小家子气。爷爷总会笑嘻嘻地反驳说,我小的时候家里穷,哪有草纸啊,解手完了就抓把青草,没有青草就捡块石头。

在我的童年时代,这样的图景频繁地发生,以致一直到现在,我一想到爷爷,下意识地就会联想到草纸。

在遗传学上有一种“隔代遗传”的说法,就是说祖父的很多地方会跳过父亲那一代,转而遗传给孙子。我记得9岁的时候我在一本书里偶尔读到这一点,一下子觉得爷爷亲近了很多,仿佛能够感觉到维系他和我的那根看不见的神秘纽带。

有个晚上准备睡觉的时候我突然发现,爷爷腿上长满了又长又黑的腿毛,觉得特别得好奇,就要动手去拔。这个爷爷就一本正经地教育我说,这是汗毛,每一根都代表爷爷在田里流下的一桶汗水,所以是断断拔不得的。

很多年以后我的大腿上也长满了又长又黑的毛。我经常会想起爷爷那个关于“汗毛”的经典解释。我到现在也搞不清楚那是爷爷的原创还是民间流传的说法。不过那些汗毛,和我的大鼻子一样,都是我祖传的骄傲。从我爷爷到我父亲,我叔叔,再到我,都有着几乎如出一辙的汗毛和鼻子。

爷爷小时候并不在我出生的那个村生活,他的家在邻县的山区。由于家里穷,他从小给地主当长工,7岁的时候就要放牛。后来有一天,爷爷觉得再也无法忍受这样受剥削的生活,于是他就悄悄地溜下山,来到了平原上,在一个小村子住下来。一开始这个闯入者并不受欢迎,但是他以一个外乡人和异姓人的姿态,努力地学习手艺,慢慢得以融入当地人的世界。然后娶妻生子,生根散叶。

其实我们祖孙三代的历史,就是一部三级跳的历史。爷爷从贫穷的山区跳到了富庶的平原,而爸爸则从农村跳进了城市,我呢,则从浙江东部的一个小城市,跳到了上海和北京。爸爸站在爷爷的肩膀上,我站在爸爸的肩膀上,这是一段长达半个世纪的接力。大概,也是许许多多普通中国人奋斗的历程。

夏日的夜晚,我经常和爷爷奶奶一起在院子里乘凉看星星。如果我要求听故事,爷爷就会给我讲这些。他的脑子里也没有别的故事了,翻来覆去就是这些。可是那个时候我好象总也听不厌,在我心目中,爷爷小时候生活的那座贫穷的大山,充满着神秘色彩,对我有着无穷的诱惑力。

但是爷爷一直对我省略的是他和奶奶认识的故事。奶奶家里是地主,而爷爷则是一个一贫如洗,除了一根鸡巴别无一物的穷小子(这是爷爷的原话)。他们之间的结合,断不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人之后我每想起这个问题就倍觉好奇,觉得他们之间一定有着非比寻常的浪漫故事,可是又不好意思开口去问他们。

10岁的时候,我真的去了一次爷爷的老家。那年清明爷爷带着我和小姑姑去扫墓。我们坐了很长时间的汽车,爬了好几座山,在山间小路上穿行的时候我还看到松鼠在树上跳跃,爷爷的一个弟弟还带着我去挖竹笋。刚下过雨,稍稍扒开黄土就能发现竹笋,静静地听甚至还能听见竹子拔节的声音。那是一个仙境般的地方,很久以后我还兴奋得把那次旅行写进作文里。

但是那一年的夏天,一次迁徙把我从东海之滨带到了中国大陆的最南端。四年以后父亲从部队退伍,带我回到家乡。这个时候我已经变成一个沉默的少年。而我和爷爷奶奶之间,也不知觉地疏远了。这个时候随着叔叔姑姑都到城里工作,爷爷奶奶也搬到了城里。都在一个城市里,我去爷爷那里反而少了.不过每次去,看着爷爷和奶奶,总是能够感受到一种平和, 以及平和之后的力量.

又过了四年。我考上大学,去了上海。再然后大学毕业,来到更远的远方。

每年春节回家的时候我都会去看一次爷爷奶奶,今年也没有例外。一辈子住惯了乡下的爷爷奶奶很能适应城市,两个老人家自得其乐。只是我看到他们蜷缩在楼房里总是觉得有些不习惯。乡下那些留着我童年记忆的老房子早就拆光了,后来建起的四层的楼房也早就卖掉。我记忆里面那些坐在院落里看星星听爷爷讲故事的旧梦,散落一地,无迹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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